如果卡夫卡有微博,应该是这样的

在1911-1912年期间,卡夫卡和他的好朋友马克斯·勃德罗(Max Brod)进行了两次欧洲之行,前一次是去南欧(瑞士、意大利和法国),后一次是到德国魏玛。勃罗德被称作“卡夫卡背后的男人”——如果没有勃罗德,则卡夫卡未必能在成名前及时认识莱比锡和柏林的重要出版商;如果没有勃罗德,卡夫卡的大量遗稿很可能已被别的什么人按作者遗愿真的“付之一炬”了;此外,勃德罗还是那本最权威的《卡夫卡传》的作者。

在两人结伴旅游之时,卡夫卡的成名作还在打腹稿阶段,勃德罗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了,是卡夫卡的“生活老大哥”和“文学引路人”。卡夫卡提议了两次欧洲行,并明确提出将各自的见闻记录下来,把旅游当做一次文学试笔。所以,在这期间的日记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卡夫卡观察与描写人物的细致有趣,还有一些即兴、好玩的吐槽和牢骚。这些内容收录进了《那几年,卡夫卡》(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8月版)一书,从中我们有幸得见,卡夫卡是怎样一边游山玩水逛妓院,一边观察记录写“微博”的。

马克斯·勃德罗(左)与卡夫卡

1、我必须通宵达旦地写,因为有那么多东西向我心头袭来,但是这只是些不纯正的东西。这种东西获得了一种什么样的对我的控制力呀,而在以前,据我回忆所及,我是能够用一个短语,一个小短语,一个就其本身而言还使我感到高兴的小短语来避开它的。

2、从拉斯佩瑙到弗里德兰的归途上,坐在我旁边的是那位呆板得像死人一样的人,胡须从他张开的嘴巴上面垂下来,而当我向他打听一个车站的名称时,他很友好地转向我,给予了我最最热情的答复。

3、赖兴贝格:对于那些要在晚上在一个小城市里匆匆走一下的人们的真实意图,我们根本无法弄清楚。如果他们住在市郊,那么他们必须乘坐电车,因为路程太远了。如果他们就住在本地区,那么路程就不会有多少,没有缘由去快速地走一遭。居民迈开双腿就同这个环形广场相交,这广场对一个村庄来说并不很大,而它的市政厅由于其过分的巨大规模使这个广场变得更小了(市政厅以它的影子足够把广场遮盖住了)。人们并不想从市政厅的面积来真正相信这小小的广场,而是想以广场的狭小来表明有关它的面积的第一个印象。

4、苏黎世浴场:只是男子浴场。一个挨着一个。瑞士语言。用铅浇铸的德语。有些地方没有更衣室,在挂衣钩前面脱掉自己衣服的共和体制的自由,同样也有游泳教练用一个水龙头把这满满的日光浴池水放空的自由。这空洞无谓的做法与语言的不可理解性相比不是没有道理的。跳水者:他用在栏杆上叉开的双脚先跳到跳板上,以此来增加弹跳的力量。——建立一个浴场要在较长的时间内才能做出评估。没有游泳课程。任何一个留着长发的崇尚自然疗法的行家都很孤独。低矮的湖岸。

卡夫卡签名照

5、(1911年9月)20日 在车厢里老年妇女十分友好地交往。有关老年妇女被汽车轧死的故事,她们在旅途上的方式方法:从不吃酱汁调料,把肉食取出来,在车子行驶时闭上眼睛,但此时要说话,要吃水果、面包,不要吃坚硬的牛肉,过街时请男士领过街道,樱桃是最难吃的水果,救救老年妇女。

6、所有的法国人都在努力地与人们接触,至少在这个时刻要尽力纠正那些人糟糕的法语。

7、巴黎的误解开始。马克斯走上来进入我的旅馆房间,因我还没有准备好,并且正在洗脸,他便为此而十分生气,在这之前我确实说过,我们只要稍微洗一下,便可以立刻出去。因为我以为稍微洗一下只是排除了洗整个身体,而其意刚好是把脸洗一下,此时我还没有洗完,我不理解他的指责,继续洗脸,即使没有像过去那么仔细,正是在这个时候马克斯穿着他那由于夜间行车非常脏的衣服坐在我的床上等待。他有这样的习惯而且现在也显露出来了,这就是他在指责时总是虚情假意地抽紧着嘴巴,当然也包括整个脸孔,仿佛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促进对他的指责的理解,另一方面他想要表示,只有他刚才做出的那张虚情假意的脸孔才阻止了他给我一记耳光。在我迫使他做出违反他本性的这种虚伪行为里面,还存在着一种奇特的指责,看来这种指责他是针对我的,如果他沉默不语,并将他的脸孔朝向相反的方向,从虚情假意中恢复过来,也就是说从嘴巴的表情放开来,然后各方面都从紧张中放松,这样一来其效果自然要比最初的那张脸孔强得多。我对此表示理解——即使在巴黎也是如此——由于疲劳我又陷入自我之中,那种脸孔的影响根本与我联系不上,为什么我后来能在我的痛苦之中表现得如此强而有力,坦率地说这是由于最最完全彻底的无所谓,这样当着他的面我便能够毫无负疚感地表示歉意。这在当时在巴黎使他感到安慰,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因此他与我一起踏上阳台,谈论远处景色,首先,它是多么具有巴黎风光啊。其实我只是看到了马克斯是多么有精神,他肯定是多么地适合任何一个模样的巴黎,这点我当时根本没有觉察出来,就像他现在从他那阴暗的后房间里走出来,自从一年来第一次在阳光下踏上一个巴黎的阳台,并对此觉得十分有价值,而遗憾的是当我在马克斯之前的一刹那瞬间第一次踏上阳台的时候却明显地感到比较疲乏。我在巴黎的疲乏不是通过充足的睡眠所能消除的,而是只能通过离去才能消除。有时我甚至把它看作是巴黎的一种特性。

其实我写下这些并没有什么厌恶之意,可是它却在每个词语上跟踪着我。

8、在店铺前买一本书比在店铺里买书要求花去更加多得多的做出决定的力气,因为这种挑选在偶然面对陈列着的许多书籍时原本只是一种自由的思考。

坐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两张互相背靠背的椅子上。许多在外面逗留了很长时间的孩子们还在黄昏时的朦胧天色中玩耍,他们于黄昏中在沙子里画出的线条已经不再能看清楚了。

9、一个没有写过日记的人面对一本日记会产生一种错误的见解。譬如当这个人在读歌德的日记时,歌德在1797年1月11日整天在家里忙于各种各样的整理工作,那么在这个人看来,他自己还从来没有做过如此之少的事情。

10、在塞巴斯托波尔林荫大道边的杜瓦尔饭馆笼罩在黄昏朦胧的气氛中。三个客人分散地坐在酒馆里。女服务员相互间轻声地说话。钱箱还是空的。我要了一杯酸牛奶,然后又要了一杯。一位女服务员不声不响地将它拿来,酒馆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也增加了这宁静的气氛,她也悄悄地将我的位置上为晚餐准备的餐具取走,以免在我喝饮料时对我有所妨碍。我感到非常惬意,一位如此文静的女子对我的痛苦能够预感到并给予容忍和理解。

11、在罗浮宫里我从一张长凳歇到另一张长凳。如果漏歇了一张就感到疼痛。

在卡雷陈列室里十分拥挤,激动的情绪,人们一群一群地站着,就好像蒙娜丽莎刚被偷走似的。

与马克斯一起看他喜爱的绘画是一种精神上的压力,因为我太疲倦了,甚至还要费神地看。非常赞赏地仰视。

卡夫卡手稿

12、布局合理的妓院。整座房子的大窗户上干净的可拉卷的百叶窗都下垂着。在房屋看管人的住房里不是男人而是穿得很像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可能到处会出现在住家里。我在布拉格时就曾经粗粗地注意过妓院里那种有男子气概的女子性格。这种情况在这里还要明显。这位女性门房开启电动的信号装置,把我们揽进她的房间里,因为她被告知,正好有客人走下楼梯,上面有两个可尊敬的女子(为什么两个?),这两人接待我们,扭开隔壁房间里的电灯,在这个房间里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姑娘在黑暗处或半明半暗处坐着,形成四分之三的圆圈(我们的到来将它填补成整圈),在这个圈子里她们以直立的总想突出她们优点的姿势围住我们站着,被选中的姑娘迈步站到前面,她用夫人般的姿态邀请我……我感到我被拉到了出口处。这是多么的快捷,就像我来到了街上,这对我来说简直难以想象。在那儿要更加仔细地看清楚这些姑娘是很困难的,因为她们太多了,她们眨眼示意,主要是站得太近的缘故。人们兴许必须睁大眼睛,为此就得练习。在记忆中我原本只要了刚好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姑娘。她长着一口有缺陷的牙齿,伸展着自己的身体,用挡在下腹部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服,立刻张开又很快闭上那双大眼睛和那张大嘴巴。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似乎扯乱了。她很瘦弱。在这种场合有些恐惧,却没有忘记摘下帽子。人们必须把手从帽檐处拿下来。孤独的、漫长的、毫无意义的归家之路。

书摘部分来自于《那几年,卡夫卡》(卡夫卡 著,孙坤荣 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8月版),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