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韩松:比郝景芳写得好的作品也有不少

从“地铁”、“高铁”写到“医院”,近年来科幻作家韩松描写的都是城市里的最诡异的、幽暗的空间。作家阿来称韩松的文字风格“诡异又华丽”,科幻作家飞氘也评价他写的是“鬼魅中国”。而韩松在接受界面文化专访时说,“赵树理、汪曾祺笔下的世界早就消失了。而我写的这个世界就如同现实一样,并不是我要它多么诡异,也不是看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看来的,我只是贴合现实。” 

这部新作《医院》的灵感也来自于自己、家人、朋友的现实就医经历,韩松体会到,“医院和高铁、地铁高速运动瞬息万变不同,总是缓慢的、凝滞的,甚至像死了一样,然而人们总能时刻感受到生死惶惑,悲喜交织。”

《医院》讲述主人公刚到一个陌生的C市里,因为喝了一瓶矿泉水莫名其妙就被送入了医院,他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中,每天要面对半生半死的医生和病人、还有奇形怪状的疾病,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医院其实已经扩张至整个宇宙,人们治不好病也出不了院,只能在医生和病人的身份之间轮回。

借由这个故事,韩松要表达一个终极问题,“我们生存的前提就是不完善和痛苦的,但是总还想要去修补这种不完善,然而任何修补都是无济于事的。去医院、吃药和关注健康就是追求生命形态完美并且试图修补生命的行为,我们最好和医院保持距离。” 

韩松认为,这样玄而又玄、终极性的关怀,就是科幻小说和纯文学的不同之处,但是他并没有认为科幻小说优越于纯文学,相反,“科幻小说可能会死于轻视文学,前年郝景芳没能拿到星云奖金奖,就是因为作品语言和结构上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而且比这个作品写得好的也有很多,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科幻故事达到了可以与纯文学媲美的水平,还有很多作品发表在纯文学杂志上,比如陈楸帆的《巴鳞》就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同时也是今年得奖的大热门。”

对话

人应该承认缺陷,适当跟医院保持距离

界面文化:在《医院》中,医院不再是医院,而是扩大到整个城市,变成整个宇宙,这是什么意思?

韩松:医院变成宇宙,这是一种很现实的问题,一个人要生病了去医院,医院对他来说就是整个城市、整个宇宙,他的家人也就都拴在这个病上了。这更是一种科幻的想象:飞速发展的技术和资本让“生命健康”成为我们当代社会的主宰和中心话题,这个话题不断继续扩散,渗入当代思想和哲学中。

我曾注意到很科幻的一幕,现在飞机上的航空杂志都有讲基因治疗的广告,而广告上的主创人原来是卖酒的。这说明整个社会的重心正在转移——小到飞机、大到城市都会被“生命健康”主导。对比一下,六十多年前,中国人平均寿命40多岁,生命如同草芥,南京大屠杀人死了那么多,都是无名的。

界面文化:原来中国人也会关注健康话题,也有《黄帝内经》吧?

韩松:不一样,为什么以前没有那么多的医疗纠纷,最大的医患矛盾是医者跟统治者的,而不是医者和患者之间的,比如扁鹊、华佗跟统治者都要从掌权者手中活下来。现代医疗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就像现代社会摧毁了很多生活方式甚至国家尊严一样,西方医学也带来资本主义初期“对人的异化”,所以现代医学一方面在救人,另一方面又摆脱不了“异化”人。在我国的过渡时期,也同样有医疗本身带来的“异化感”。

界面文化:所以在这样的“异化”环境下,医生和病人之间不可能完全平等?

韩松:不可能平等。一方面因为信息资源、技术专业不对等,医生对于病人有生命的掌握权,一般病人都觉得不给不给红包不踏实;而另一方面,医生在很多场合也是弱者,也是这个社会里的普通人,她们脱下白大褂,可能比普通人更脆弱。如果病人更有钱,或者智力、权力上更有资源,就都可以凌驾于医生。因此小说做了一种假设,医生和病人关系是互相转换的,所有的医生都是从病人转换的,医生也会重新堕落为病人,这个一个不断发生的循环关系,也是医患关系的本质问题。

界面文化:你写这本书是想从科幻的角度关照现实的医患矛盾?

韩松:是的,有这个想法。

界面文化:书中描述了那么多种疾病,从肚子痛发展到癌症,有什么样的设想?

韩松:疾病本身来自于整个世界的不完善,或者物种的规定性,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寿命周期,违反自然规律延长寿命是不可能的,疾病才是生存的本能,宇宙的不完善才是最自然的状态,没有疾病的生物不存在,宇宙设计得不周全,才是万物存在的前提。

界面文化:你反对不停地人为修补、改造基因?

韩松:修补是无济于事的。

界面文化:这里面有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就是一方面人们要治好自己的病,另一方面在医院里,不但治不好,反而会越来越严重。

韩松:我的发现是,如果宇宙设计得完善,就会有长寿永存的种族,但是没有这样的东西,因为事先就是这么充满缺憾地设计的。所以我认为所有的存在都是一方面要解除我的痛苦和疾病,另一方面又需要痛苦和疾病的存在。就像人们本身都有缺陷,但是意识不到,或者意识到了还不承认,去医院就是追求一种完美。

界面文化:不追求完美会怎么样?

韩松:承认缺陷,适当跟医院保持距离。要去医院,但是更自然地,不要把医生看成神,不要把它当成挽救生命的去处,否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有电视上保健节目跟以前传道的感觉一样,当这些“权威”脱下衣服,走出电视,也就变成很脆弱的、需要治疗的人。

王宝强跟他妻子就是一对病人,有着病态的关系。

界面文化:追求完美的除了治病,还有男女关系,你作品里出现了几个女性,还在性的意义上把她们处理得很重要。很多人都批评科幻文学把女性写得要么很无辜,要么很邪恶,要么就是性的对象,你觉得有这样的问题吗?

韩松:我觉得对科幻感兴趣的人,本身都有个特点,对事物、世界比对人更感兴趣,他们通常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这也会影响到他们的创作。一般小说是人来写的小说,写的是有情众生、有情世间,但科幻作者更像把自己摆在神的位置,最感兴趣的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还有马上粉碎掉它,对男女之间的纠葛不是特别感兴趣。

在医院里,人的感情、性别还有羞耻都会变得淡漠,很多人都不顾忌自己的角色,小说里写他们做爱,都体会不到人和人之间、动物和动物之间的兴奋。于是人成为一种实验和受虐的机器,性交变成互相治疗,性别变成一种缺陷世界的病理表现。在现实社会里,很多人都抱怨找不到真诚的、想象中的男女之间的感觉,王宝强跟他妻子就是一对病人,有着病态的关系。

界面文化:有人评价你为鬼魅中国,你否定了,认为自己写的是崛起的乌托邦?

韩松:鬼魅中国是飞氘说的,他的意思是,中国是将原来遗留的和新生机械的掺杂到一起的巨兽般的存在,我们既在其中,又觉得很陌生。乌托邦的意思是,比现实更好的社会,过去一百七十年间,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一样希望自己生活在乌托邦里,迫切地追寻更好的现实,这个追求的过程经历了多少死亡和多少苦难。

有个科幻故事是,中国人太多了,为了解决资源和粮食问题,想到把时间加快,于是任何东西都能长得又大又好又快,但是恰恰因为这个问题,不光粮食长得又高又快,老鼠也长得又大又快,所以这个鬼魅的地方反过来会吞噬现实世界。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即是乌托邦又是鬼魅世界。乌托邦过头了就是反乌托邦,比现实更差。医院本来是要救人的,最后变成了一个吞噬人的所在。

界面文化:国内好像没有那么多人写反乌托邦?特别青少年之间特别流行Youth Adult Distopia。

韩松:反乌托邦、写未来不好的作品,出版和发表都比较困难。我们能看到的是郭敬明描绘的乌托邦,一个宛若梦中的、比现在更好的世界,通过描述梦境,他们能忽视现实的不愉快和压抑。“看到了,就能实现”成为社会的主要倾向,而不是“看到了,注定得不到”。所以他能强烈反映现代年轻人的想法。

界面文化:那你的《医院》是反乌托邦吗?

韩松:跟西方传统的反乌托邦有一些区别,《1984》《美丽新世界》都是对于集权体制压迫下人性异化的表现,《医院》核心的关注是人的目的、性别、家庭以及世界的本质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医院是宇宙的缩影,是更大的一面镜子,超越了人类社会,医院是技术也是自然界的,有人的也有非人的,书中没有出现中国两个字。 

《繁花》缺少一种超越性

界面文化:这都是终极问题,你觉得科幻文学这方面比纯文学有优势吗?

韩松:也不一定是有优势,但科幻更喜欢关注这些话题,很多的短篇科幻也都会接触终极问题。包括最近获奖的、不光是国外获奖的,还有国内的星云、银河奖作品都会指向终极问题,但是主流文学就不一定了,虽然很赞叹它们能够把现实写得惟妙惟肖、很有烟火气,但就到此为止了。比如说《三体》从第一部第一章第一句话就指向终极,而《繁花》,很多人指出,缺少一种超越性。

界面文化:然而《繁花》扉页上写着,上帝不响。

韩松:但是读起来觉得体会不到上帝的存在。

界面文化:今年6月在复旦大学的科幻大会上,科幻作家都对于科幻文学很乐观,并且认为科幻文学可以在未来几十年超过纯文学?

韩松:当时我说,可能毁掉科幻的有两个,一个是资本,IP炒作,另一个就是文学。当是他们不理解,认为我是说纯文学不行了,我想说的是纯文学达到的高峰是科幻文学难以企及的,如果科幻自绝于文学,轻视文学就没有前途。所以科幻文学要和文学要有差不多的要求,同时保留它的特质。

像是郝景芳2014年华语星云奖拿到了银奖,没得金奖的原因是她的语言、结构上都有提高的空间,比她好的作品也有不少。举个例子说,我记得同时得银奖的作品陈楸帆的《造像者》,就比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好,从科幻、文学的角度来说都是经典。但可能不适合国外口味,也没翻译,所以没有受到关注。还有一个问题是,很多国内获奖很多的作品,既引不起关注,也没人讨论,这其实很不正常。

界面文化:国外口味和国内口味在科幻上有什么不同?

韩松:国内有的科幻作品会跟历史结合,国外人就不太明白了,还有些就是感觉、意象、氛围上的口味不同。

界面文化:为什么你觉得中国人对科幻不关注、不感兴趣?

韩松:因为科幻和医院一样,是工业文明的产物,1818年英国工业革命之后才有,而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国家,长期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更感兴趣,比如《西厢记》,或者玄幻奇幻,比如《西游记》《聊斋》,再就是公案小说,科幻是一个陌生的舶来品。

界面文化:你怎么评估科幻作品作为一种类型文学的阅读门槛?

韩松:科幻在几个类型文学中相对来说是不好读的,奇幻和玄幻很好读,《盗墓》《诛仙》一下就能把人带入,推理小说、言情小说、恐怖小说、武侠小说阅读门槛都要低,科幻往往开头就带入物理学、天文学的知识,很多中国人对它不感兴趣,要有一定知识读起来才能体会作者的意图。

界面文化:既然阅读门槛高,感兴趣的人也不多,那科幻作家写作的时候考虑到读者接受了吗?

韩松:很少,我开始写的时候,科幻阅读的人群更少,所以写的时候只凭兴趣,都没考虑发表,也不知道读者在哪儿,到现在这成为一种习惯,好的地方在于不受约束、能打破现实边界。我就见过一些纯文学作者,写一个小说以前首先要考虑发表、得奖的问题,但是刘慈欣还有郝景芳他们写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会得奖。

刘慈欣起初出版《三体》很困难的,郝景芳想要发表《北京折叠》也很困难,后来发在笛安的《文艺风赏》上。现在华语星云奖的小说很多也都发在《文艺风赏》和《人民文学》上,陈楸帆的《巴鳞》是今年马上要评的“银河奖”评奖的大热门,也没发表在《科幻世界》上,是在《人民文学》上。话说回来,《科幻世界》阵地非常小,有很多投稿的人,但是质量参差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