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皮五十年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格林威治嬉皮研究公社”(ID:qianjianread),经作者几灰鱼授权发布。

“嬉皮”所代表的反叛精神在近代便已出现。19世纪欧洲“颓废主义”、一战前后的“达达主义”运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超现实主义”运动、美国二三十年代“迷惘的一代”、美国黑人爵士乐手群体等,从诗歌、小说、绘画、音乐的创作,到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和个人价值的取向,对传统进行了近乎全方位地反叛,可以说,“嬉皮时代”的反叛精神有其完整的接续脉络,同时也并不是一件新鲜事。

巴黎达达
“超现实主义运动”成员
三十年代的爵士乐演奏团体

但“嬉皮精神”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主体。历史上第一次,“青年/青少年”作为一个专业术语被发明,作为一种新兴的群体被定义,作为一类初生的阶层被研究,从中衍生出的“青年文化”,或说“反叛文化”,在新的时期、新的历史背景,由新的主体创造,便自然不同于“旧世界”的面貌。

如前所述,五十年“嬉皮史”经历了四种不同青年主体的变迁:三四十年代的“Hipster”——四五十年代的“Beatnik”——六十年代中期至年代末的“Hippie”——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中期的“Yippie”。

嬉皮五十年,就要从头开始说起。

Hipster

Hipster这个词,维基百科介绍称最早出现在1946年,国内很多人将之翻译为“嬉普士”,《嚎叫》中音译为“圣洁的西卜斯特”,还有许多谬误直接将其与“嬉皮士”等同。但追溯这一群体的历史,可考的文本资料,出现在1965年诺曼·梅勒的著作《白种黑人》(White Black)一书中,他所描绘的,是二三十年代跟风黑人“颓废派”的白人。

实际上,“Hipster”最初就是指黑人。

《颓废派,黑人颓废派》中我简单分析过“Hipsiter”这个词的意义,“经济大萧条”前后的“黑人迁移运动”以及同时期进行的“哈莱姆文艺复兴”,导致了现代意义上第一次黑人文化的繁荣,真正意义上的“Hipster”产生于此。不过那时,他们叫“颓废派”。还处在种族歧视阴翳下、被主流文化排斥的黑人青年,听爵士乐、吸食大麻、酗酒成性、耽于性爱,与其时正统的新教伦理和延宕至20世纪的清教徒价值观互不相容,成为反叛风潮的主体。

Hipsters

四十年代,“Hipster”这个词随着战后青年群体(白人青年为主)的壮大和青年文化(白人青年文化为主导)的第一次形成,被剥离出特定的黑人群体,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和反叛美学。换句话说,不只是黑人,白人也开始被“Hipster”吸引,并投身“Hipster”文化,也发展了“Hipster”的反叛精神。

实际上“Hipster”如今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特定的、有别于“Hippie”的亚文化符号和时尚风格,真正成为了被白人青年借用并发展成为主流消费品的文化产品。

演化至今的“Hipster”风格的着装范式

Beatnik

“Hipster”之后,四五十年代,一群被定义为“垮掉的一代/垮掉派”的作家和诗人,接过了“Hipster”的精神衣钵。

“垮掉派”作家和诗人本身属于小众群体,以个人不羁的生活方式践行人生哲学,又在作品中以展现明显的对保守压抑的社会环境的不满和对自由人生的向往,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念,在当时对青年一代影响极大。典型人物如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经典文本如《在路上》、《嚎叫》和《裸体午餐》。他们在四十年代还不为大众所知,可以视作一个松散的作家小圈子,但在战后美国社会日趋僵化压抑的境况下,“垮掉派”的文学与“垮掉”精神,开始吸引越来越多青年的注意。

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

五十年代开始一直到六十年代中期,追随“Beat”精神,把《在路上》奉为“圣经”、听爵士乐与经典摇滚、穿工装衣服落拓不羁、习惯写诗创作的青年,被称之为“Beatnik”。“Beatnik”们常年出没于纽约格林威治村,将其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在民谣第三次复兴,摇滚乐浪潮席卷这个波西米亚圣地,嬉皮士占领村子之前,“Beatnik”是美国反叛文化的主体。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中期,“嬉皮士”出现为止。

有一点值得说明,那就是“垮掉派”常常被和“嬉皮士”相比较。表面上看,“垮掉派”与后者完全不是一类人:“垮掉派”信奉东方佛禅,避世,以消极的态度抵制世俗社会,嬉皮士乐天、潇洒,以积极的颓废嘲笑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但二者的反叛精神其实一脉相承,没有“Beatnik”,就没有“Hippie”。

实际上,六十年代是众多“垮掉派”引领“嬉皮士”的年代,艾伦·金斯堡、尼尔卡萨迪,包括杰克·凯鲁亚克和威廉·巴勒斯,他们的传奇生活和不朽作品,是“嬉皮士”的精神灯塔和行动参照物,而更多的“Beatnik/Hippie”历经的不过是身份(装束)的转换,在六十年代中期,脱下单调的棉麻工装,换上了鲜艳的印染T恤而已。

“Beatnik”

Hippie

1966年前后,“嬉皮士/Hippie”出现了,始于旧金山迷幻摇滚崛起之时,以海特-阿什伯利社区以及金门公园作为大本营,一群披头散发、身穿印染衣物、吸食LSD的青年,追溯“Hipster”精神、改造“Beatnik”元素,将反叛集大成的同时也进一步发扬光大,“嬉皮士运动”开启,“嬉皮”的鼎盛时代来临。

海特-阿什伯利社区
“Hippies”

1967年1月,“嬉皮士”们在旧金山举行的史上第一次“嬉皮士”集会:“Human Be-In”集会,被认为是“爱之夏”的序幕。在这次活动上,LSD的著名推广者、哈佛大学教授蒂莫西·莱利(尼克松曾称他为“全美国最危险的人”)提出了著名的“Turn on, tune in, drop out!”(审视内心,关注社会,退出世俗)的口号,为“嬉皮士运动”定下了口号和基调。

1967年夏天,数十万“嬉皮士”齐聚旧金山海特-阿什伯利社区和金门公园,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文化集会,吸食大麻、赤身裸体、政治集会、聚众抗议、举办摇滚演出、聆听诗歌朗诵,这场被称为“爱之夏”的大集会,完全是一场六十年代青年的狂欢。

1969年8月15日至8月18日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是“嬉皮士运动”在六十年代的绝唱,四十五万人响应“和平、反战、博爱、平等”的口号,在六十年代尾声的最后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届音乐会上,完成了“嬉皮士运动”的谢幕。

艾伦·金斯堡在“Human Be-In”集会上随音乐“演唱”
“Summer of Love”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盛况

相比“Beatnik”在五十年代压抑环境下的颓废避世,嬉皮士以另一种姿态践行了反叛究竟为何物:不是爵士乐,而是摇滚乐;不是大麻,而是LSD;不执着于异域信仰,取而代之追求个人自由;不再是小范围的男女性欲的纾解,而谋求全社会的性解放;也不再是以文字作为工具,而是以组建公社、示威游行表达诉求。

而就文化价值而言,“嬉皮士文化”在“嬉皮史”的历程中,对后世影响最巨。六十年代以后的青年文化/亚文化,无一不脱胎于嬉皮士文化,或说,无一不受到“嬉皮士文化”的影响。其后七八十年代的“雅皮”(也译雅痞),新时代的嬉皮士,以及如今已成为消费文化和主流文化次生一极的亚文化,源流都在“嬉皮士文化”。

如今的海特-阿什伯利社区的六十年代记忆

不过有一个现象值得一提,公众现在对“嬉皮士”的解读,实际已经变成了误读。“嬉皮士”成了不学无术、玩世不恭、耽于享乐的代名词。尤其在中国,翻译问题是其一,引介不全面是其二,导致了“嬉皮士”沦为负面标签,“嬉皮士文化”遭人鄙夷。

但匪夷所思的是,没有六十年代“嬉皮士文化”,当代中国青年沉迷的、信仰的、误入的、盲从的、抄袭的、贩卖的所谓“亚文化/青年文化”,将无处可寻。而构筑起当今主流价值观的个人平等、种族平权、性解放、环保理念等等,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嬉皮士运动”在六十年代所做出的努力。

Yippie 

 “Yippie”,国内一般翻译为“易比士”、“易比派”、“异皮士”,是从“嬉皮士”中脱离出来的更为怪诞和恶趣味,同时也更加大胆和出格的反叛群体。

“Yippie”的始作俑者,名叫阿比·霍夫曼,如果熟悉六十年代史,就会了解这个人是个十足的传奇。1968年初,他和杰里·鲁宾(SDS伯克利分部领导人)一起成立了“Yippie”组织——但跟媒体捏造了一个所谓“青年国际党”(Youth International Party,简称YIP)的解释——意图把“嬉皮士”文化和六十年代激进革命精神相结合。

阿比·霍夫曼

“Yippie”们四处搞怪、破坏,最著名的行动就是1968年8月25日至30日在芝加哥召开的民主党大会。霍夫曼先是放话要在芝加哥供水系统中投放LSD,后来又提名了一头名为“Mr.Pigasus”的猪作为候选人参加选举,尔后,他带领数千名“Yippie”赶赴芝加哥。芝加哥市长调动两万多名警察和国民自卫队力量制止“暴乱”,最终,超过一千人受伤,数人惨死。

霍夫曼和另外六人遭到审判,史称“芝加哥七君子”。

芝加哥民主党大会期间的对峙

1969年,他带领“Yippie”大闹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宣称要建立“伍德斯托克王国”;1971年,他与一名电话黑客创办《青年国际党阵线通讯》,成为黑客文化的肇始;1972年出狱以后,和约翰·列侬策划了一系列反战活动;1980年,他向警方自首;1989年,他服用150片苯巴比妥自杀。

阿比·霍夫曼和他的“Yippie”,可被视作“Hippie”的激进向度,以暴力破坏和激进革命抵制、反抗以至推翻现行资本主义制度作为纲领,实际是对六十年代后期“嬉皮士运动”行将终结所带来幻灭感的强烈反应,也是在当时暴力冲突日趋上升的背景下,对“嬉皮精神”的挪用和异化。“反叛”进阶为了“革命”,“嬉皮”转变成了“异皮”,但他和“Yippie”们的愿景,注定不会被实现。

阿比·霍夫曼被逮捕时的场景

结语:

“Yippie”之后,“嬉皮精神”并没有终结,但却在逐渐衰落。

八十年代,“Yuppie”(雅皮)的出现,标志着曾经的青年反叛一代彻底归化于主流社会;九十年代的“Grunge”风潮一度催生出可成气候的反叛青年群体,但“Grunge热”几年间倏然消退,世纪末的“反叛”不了了之;如今,老了的“嬉皮士”还在固守六十年代的“传统”,新的“嬉皮士”更多只是“转而”拥抱科技、乐于消费,将“嬉皮精神”用于实验、小规模集会和文化研究的爱好者,“反叛”的内核在新时代被消解了。

随着那段历史不断远去,“嬉皮精神”不断被主流的消费文化吸纳、被各种亚文化肢解,今后可能将再不会出现“嬉皮”,取而代之的,或许是硅谷信奉科技乐观主义的极客、制造网络文化的新世代互联网原住民,以及绝大多数以亚文化、次文化、小众文化为名制造GDP实际却既无文化创造也无思想产出的年轻消费者。

嬉皮五十年,的确逝去了。

八十年代的“Yupp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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